第1章
我潜伏在敌方军阀身边五年,为少帅贺绍钧传递情报,助他一步步统一北方。
我是他手中最锋利、最见不得光的刀。
他曾在我被敌人烙铁烫伤的背上落下一个吻,哑声承诺:
「阿瑶,待河山一统,我会亲自为你洗刷叛国骂名,八抬大轿,娶你为唯一的帅府夫人。」
可在他功成名就,入主北城那天,他从国外留学归来的初恋——那位名动四方的苏家大小姐,也登上了归国的轮船。
贺绍钧抛下为他挡下致命一击、还躺在病床上的我,亲自去码头迎接。
他开始频繁出入苏家,为她一掷千金,只为博她展颜。
他握着我的手,眉宇间满是挣扎与痛苦:
「阿瑶,苏苏单纯善良,我曾与她订下娃娃亲,是我亏欠了她。你最是坚强,再等等我好吗?」
我信了,直到我截获了他发给心腹的一封密电。
【我和苏苏领证的事不要声张,阿瑶性情烈,我怕她会对苏苏不利。】
【况且她在张衡身边待过五年,娶她只会对我名声有损。】
原来我只是他急欲抹去的一道污点。
也好,医生说,我肺里的弹片已无法取出,时日无多了。
少帅,你不必再费心设计。
这大好河山,你且坐稳,我再不奉陪。
——
贺绍钧再来医院的时候,北城下了第一场秋雨。
他脱下沾了湿气的军装大衣,将一个油纸包放在我面前。
是福庆斋的酥饼,我从前最爱吃的。
「今天来晚了,为了买这个,足足排了两个时辰的队。」
他将糕点往我面前推了推,俯身过来,替我掖好被角。
就是这一下,他挺括的军装衣领随着动作微微敞开。
一抹刺眼的红痕,精准地扎进了我的眼睛里。
像一枚烧红的烙铁,在我心上狠狠烫了一下。
酥饼的甜香还在鼻尖,胃里却陡然泛起一阵恶心。
我将酥饼推开了些:「我不爱吃了。」
贺绍钧脸上的笑意微微一僵,随即将油包扔进了垃圾桶。
「是我疏忽了,下次买些别的。」
他转而拿起桌上的苹果,用小刀削着皮。
「昨天苏苏闹着要去逛街,霞飞路新开了家服装店,进了些时髦的小洋裙。」
「等你身体好些,我也带你去挑几件,你穿肯定比她好看。」
我还未开口,他又自顾自地往下说。
「那丫头还非要学枪,我教她握枪的姿势,足足教了一个时辰。」
说到这里,他自己先笑了,唇角压不住地往上扬。
「真是不如你,一点就通。」
他嘴上说着嫌弃,语气里却满是纵容。
明明是对着我说话,可每一个字眼,都绕不开苏明月。
门被人从外面推开,贺绍钧的副官快步走近与他耳语,但我还是听清了。
「少帅,苏小姐在家里不肯吃饭,说您再不回去,她就不吃了。」
他迅速起身,将只削了一半的苹果塞到我手里。
「还有些事要处理,我必须马上过去。」
他说着,俯身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,冰凉的唇一触即分。
在他转身的瞬间,我轻声开口:「我的庆功宴呢?」
贺绍钧脚步停住,背影有些僵硬。
他入主北城那天,我为他挡下了张衡逃窜时的致命一枪。
他也承诺,要为我办一场最风光的庆功宴,昭告天下,我霍瑶不是叛徒,而是功臣。
贺绍钧沉默了许久,才转过身,脸上是化不开的无奈。
「阿瑶,再等等,现在时机不合适,你的身份......太敏感,突然公布会引来非议。」
「等风头过去,我一定补给你。」
他匆匆转身,却在门口撞上前来查房的医生。
医生神色凝重地拉住他:「少帅!霍小姐肺里的那颗子弹......」
贺绍钧不耐烦地打断他:「这种小事不用跟我报告,我不是医生,我不懂,你们医生自己看着办!」
下一秒,他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。
小事......
我躺在病床上,咀嚼着这两个字,只觉得喉咙哽住。
原来我的命,只是一件不值得他费心的小事。
医生看着我惨白的脸,重重地叹了一口气。
「霍小姐,你肺里的弹片位置太过凶险,死死压着主动脉,实在无法动手术。」
「你......还是想开些,好好休养吧。」
我当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。
时日无多。
也好。
我费力地扯动嘴角:「麻烦您,这件事暂时别告诉贺绍钧。」
我怕他知道了,来脏了我轮回的路。
我不顾医生的劝阻,执意办了出院手续。
第一时间去火车站买了张三天后回家的火车票。
落叶,总要归根。
我将火车票收好,回到少帅府。
院子里新栽了些玫瑰花。
香气扎得我喉咙发痒,肺部也跟着一阵抽痛。
我玫瑰过敏,贺绍钧是知道的。
他曾揽着我,眉眼含笑地规划我们的西式婚礼。
说证婚台上绝不用一朵玫瑰,要铺满百合,寓意百年好合。
现在看来,他怕是都忘了。
客厅里,贺绍钧见到我,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:「你怎么回来了?」
楼上传来一道娇滴滴的女声。
「绍钧,我的蕾丝内衣你放哪儿了?」
贺绍钧熟稔地应道:「左边衣柜第二个抽屉,我给你放在丝巾下面了。」
他重新看向我,眼神闪烁。
「苏苏一个人住家里害怕,我就接她过来了。」
我打断他:「好,我拿点东西就走。」
贺绍钧皱了眉:「去哪儿?」
话音未落,苏明月从楼上下来,亲昵地挽住贺绍钧的胳膊,像是在宣示主权。
「你就是霍小姐吧?绍钧都跟我说了,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。」
她笑得天真烂漫,语气里的炫耀却毫不掩饰。
「要不是你,我和绍钧也不能这么快团聚。」
我来了兴趣,问道:「是吗?沈少帅是怎么跟你描述我的呢?是为他出生入死的下属,还是耳鬓......」
「够了!」
我的话被贺绍钧打断,「霍瑶,你累了,先去休息。」
贺绍钧,你怕我说出什么呢?
我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。
答案已经摆在眼前,再问下去,不过是自取其辱。
回了房间,里面堆满了杂物,全是苏明月的东西。
心口像是被堵了一团棉花,闷得发慌。
贺绍钧曾说:「阿瑶,只要我在的地方,就是你的家。」
如今,我的家,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。
我在杂物堆里艰难地翻找,终于在床底下摸出一个积了灰的木盒子。
盒子里是一条做工精致的玉石项链。
苏明月眼睛瞬间亮了,一把抢了过去。
「好漂亮!绍钧,我想要这个!」
贺绍钧当然知道这条项链的来历,他脸上闪过一丝为难。
「苏苏,别闹,一条旧项链罢了。你喜欢,我让库房给你拿新的,比这个好看一百倍。」
「我不要!」苏明月噘着嘴撒娇,「我就要这个!」
贺绍钧没辙,只能转头看向我。
「阿瑶,既然苏苏喜欢,你就让给她吧,日后我一定补偿你更好的。」
我不可置信地盯着他:「这是我娘留给我的。」
贺绍钧的脸色沉了下来,透着明显的不悦。
「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?」
「不过一件死物,苏苏就是小孩子心性,看到亮晶晶的东西就喜欢。」
「阿瑶,你不是最懂事的吗?就当哄哄她。」
那年我娘病重,贺绍钧跪在床边,握紧我娘的手,一字一句,字字铿锵。
「伯母您放心,我贺绍钧在此立誓,此生绝不负阿瑶。」
「有我一日,便护她一日周全。」
可现在,他就要把我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,送给另一个女人。
心脏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来。
是誓言太轻贱,还是他的一辈子,原来这么短。
我摩挲着腰间那把冰冷的勃朗宁手枪。
枪柄上那个深刻的「瑶」字,是贺绍钧亲手为我刻上的。
他说:「谁欺负你,你就用这个还回去。」
我抬起眼,笑了。
「好啊。」
我的笑似乎让他怔了一下,那双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异样。
在他欣慰和苏明月惊喜的眼神中,我举起了枪。
「她想要,那得看她有没有命拿了。」
黑洞洞的枪口,对准了苏明月的眉心。
「啊——!」
苏明月惊恐尖叫,狼狈地跌坐在地上。
贺绍钧反应极快,毫不犹豫地一手打掉我的枪,一脚将我踹倒。
我整个人重重砸在地板上,一口血喷了出来。
贺绍钧看都没看我一眼,径直冲向苏明月,将人揽进怀里。
「霍瑶,***是疯了吗?」
可笑。
我的枪根本就没上膛。
这把枪是他给的,怎么用是他亲手教的,他比谁都清楚。
只是那一刻他对苏明月的关注超过了一切。
我趴在地上,疼得蜷缩成一团,笑出了声。
「大概是吧,子弹打进肺里,把脑子也打坏了。」
苏明月埋在贺绍钧怀里抽泣:「绍钧,我好怕......她真的要杀了我......」
「别怕,有我在,她不敢。」
贺绍钧的视线落在苏明月摔倒时擦破皮的手掌上,眉头瞬间拧得死紧。
「手破了,我带你去医院包扎。」
他说着,从苏明月怀里拿过那条项链。
扬手一甩。
「啪嗒——」
玉石四分五裂,砸在我面前。
我看着贺绍钧将苏明月打横抱起,大步流星地从我身边走过。
眼前一黑,彻底失去了知觉。
......
再次醒来,只觉得浑身都痛。
「醒了?」
贺绍钧端着水杯,将我扶起来。
他叹了口气,将我整个人圈进怀里。
这个怀抱,曾是我在刀山火海里唯一的念想和慰藉。
现在,只剩下刺骨的冰冷。
「还在气?」
他的声音很低,带着哄人的意味。
「苏苏从小被娇惯坏了,心思单纯,没什么坏心眼。」
「你比她大,也比她懂事,多让让她,好不好?」
我冷笑一声呛了回去:「就大两个月,也算大?」
贺绍钧喉结滚了滚,噤了声。
我忽然想起火车票,连忙起身在换下的衣服里翻找。
当指尖触到那张薄纸时,才放下心来。
「藏什么呢?」贺绍钧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。
我浑身一僵,下意识把手藏到背后。
就在这时,隔壁房间爆发出苏明月的尖叫声。
贺绍钧脸色一变,转身就冲了出去。
我松了口气。
差点,差点就被他发现了。
我刚将车票贴身收好,贺绍钧便沉着脸重新进来,攥住我的手腕往外走。
「苏苏因为你一直做噩梦,你去给她道个歉。」
我猛地甩开他的手,胸口剧烈起伏,牵扯着肺部的伤口一阵阵地绞痛。
「凭什么!」
贺绍钧不与我争辩,只是摊开掌心。
那条被他亲手砸碎的项链,竟已被修复得完好如初。
「去跟她道个歉,我就把它还给你。」
明明已经不再对贺绍钧抱有期待,却还是挡不住心脏抽痛。
苏明月一见到我,就拿起身边一切能扔的东西砸向我。
「出去!你给我出去!」
贺绍钧将她拦住,柔声哄着。
我对着苏明月深深地鞠了一躬:「苏小姐,对不起。」
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伤口,我撑着膝盖才勉强站稳。
她狠狠盯着我:「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?必须给我跪下磕头!」
贺绍钧的眉头拧了一下,嘴唇动了动。
苏明月却抢先一步,扯住了他的衣袖,带着哭腔。
「绍钧,你看她,哪里有半点诚意?」
「就这么站着说句对不起就算了?我以后还怎么敢睡得着觉!」
贺绍钧原本蹙着的眉又松开了,再看向我时,那点微末的动摇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「霍瑶,你吓坏了苏苏,磕头道歉,理所应当。」
我忽然意识到,坏了的东西再怎么修复,终归有裂缝。
就像贺绍钧。
而我娘泉下有知,也不会希望我为了一条坏了的项链,跪在地上摇尾乞怜。
我起身挺直脊背:「让我跪你?你也配?」
「我霍瑶这双膝盖,上跪天地父母,下跪为国捐躯的战友,从没跪过靠眼泪和男人活着的废物!」
我转头对着贺绍钧道:「项链你自己留着玩吧,老娘不要了。」
贺绍钧眼里闪过一丝慌张,下意识想来追我,却被苏明月的哭声拦住了脚步。
接下来两天,贺绍钧忙着哄苏明月。
我也有空将府里属于我的东西收拾收拾都送了出去。
最后,我摸出那把勃朗宁手枪。
枪柄上的刻字依旧清晰。
上次来送牛奶的那小娃,盯着它眼睛都看直了,一个劲儿地说好看。
那就送给他吧。
没有子弹的漂亮玩意儿,正好当个玩具。
在平平无奇的一个早上,我孑然一身,两手空空地出了门。
手里那张薄薄的火车票,是我唯一的行李。
火车站人声鼎沸。
「卖报!卖报!北城晨报!少帅大婚,迎娶苏家千金!」
我的动作一顿,招手买了一份。
头版最显眼的位置,一幅巨大的照片几乎占了半个版面。
贺绍钧穿着笔挺的西式礼服,苏明月则是一身洁白的蕾丝婚纱。
两人依偎着,笑得甜蜜。
标题用醒目的大字写着——
【天作之合,佳偶天成,贺少帅将于半月后迎娶苏明月小姐。】
内文极尽溢美之词,说他们青梅竹马,是众望所归。
贺绍钧没空为我洗刷骂名,原来是忙着拍婚纱照,忙着筹备他盛大的婚礼。
也是,迎娶苏家大小姐,确实是顶顶重要的大事。
我将报纸团起来,丢进旁边的垃圾桶。
汽笛长鸣,催促着离人上路。
我随着人流坐下,车窗外的景象缓缓倒退。
那些爱过的、恨过的、挣扎过的岁月,都像这窗外的风景,终将被我抛在身后。
列车缓缓开动,就在车速逐渐提起来的时候,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响起。
整列火车猛地一震,又停了下来。
紧接着,车厢门就被人从外面拉开。
一道熟悉挺拔的身影逆着人流,急切地走进来。
贺绍钧的军帽歪了,额角渗着细汗,向来一丝不苟的军装也乱了。
我心头猛地一跳。
他怎么来了?